回憶三部曲之二——《恍然若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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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閃光燈對著我總共閃了三次，我一共看到了三幅畫面：烈日下，火車的影子在鐵鍋上疾馳而過；一只慵懶的貓；以及，散在水中央的，城市的倒影。

在我的記憶裏，我所在的城市已經下了三個月的大雪。偶爾間似要轉晴，卻也始終不見陽光。

一個星期後，攝影師把照片給我，因為閃光燈的作用，我的臉被閃得極其蒼白，背後是一片灰濛濛的城市。我建議把照片改成黑白色。可他告訴我，這已經是黑白色的了。

我覺得他在騙我，卻也只是哦了一聲，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一路上，我用墨色水筆將背景的城市塗得漆黑一片。黑得只剩下背後的藍天，藍天下的水面。因為光線的原因，相片裏已經很難分清水和天之間的界限。只有通過水面的倒影才依稀可辨。

小時候的我常喜歡坐在海邊的沙灘上看著海天交接的地方。那裏總會有數不盡的白色浪花和雲朵從遠處奔騰而來。當所有的小孩子都在思考究竟是海水倒影了天空，還是天空被海水染成了藍色的時候，我就知道，它們其實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你騙人。我的小夥伴們這麼對我說。

他們告訴我，老師說，天空的藍是因為光線的散射，而海水的藍是它吸收了其他的顏色而反射了藍色。

可是我那是在書上看到的。書上說，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爲什麽會這麼說。只是在他們吵著要我把書拿出來，看看究竟是不是那樣寫的時候，我拿出的卻是自己曾畫的一幅關於海水和天空的水彩畫。上面用鉛筆東倒西歪地寫著幾個難看的大字，海水和藍天來自同一個地方。

那字滑稽的就像幾條蚯蚓爬在上面，可笑之極。

我的小夥伴們爭相要看我畫得畫，並且指著它的畫哈哈大笑，甚至忘了是要來證明我說的話究竟是不是真的。

我在一旁看著他們陽光下燦爛的笑容，心想，我的小夥伴們，他們真的都長大了。

可是，我還是相信，海水和藍天，它們來自同一個地方。一個好聽的聲音在我耳畔悄悄掠過。我扭過頭去，看到的是金色陽光映照下的一個可愛的女孩兒。她背後的浪花一陣又一陣地拍打著沙灘，恍惚間，我仿佛覺得她就像是童話故事中，海的女兒。

我的小夥伴們說，自那以後，我便常常一個人在沙灘上玩，用腳印踩出許多不同的圖案，這些圖案他們從來都沒有見過。累了，便一屁股坐在那兒對著海面自言自語。

他們說，他瘋了。

好多人都說，他瘋了。

那些大人讓我去問來小女孩的名字，他們懷疑我中邪了，或者被鬼迷了身。可我我從來沒有問過她的名字，自始自終都沒有。這對於我來說無關緊要，要緊的是，有一個小女孩她一直相信著我。

於是從此以後，在他們眼中，我便成了一個孤單的發了瘋的小孩子。一個人玩，一個人對著沙灘和海玩。

可是我明明記得，有一個女孩兒，她一直都陪著我，並且同我一樣，相信海水和藍天，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

在那一個個美好夏天的午後。

我把手上的相片上下旋轉了一個方向，除了那張蒼白的臉，一切都如同原先一樣。水中的城市，依然還是城市；只是天空映襯下的它，此時成了原先水中的倒影。

我忽然想起一個好聽的名字，天空之城。

當鐵軌穿過城市，穿過田野來到我的家鄉的時候，我就想，如果沿著鐵軌一直走下去，是不是就能到達我在天空的家鄉。

我試著沿著鐵軌走了好久，卻一直走不到盡頭。

我最親愛的老師告訴我，那是因為地球是圓的，所以我們永遠走不到盡頭。

可是我發現，如果真是那樣，那我們就都會回到最初的起點。如果起點和終點是同樣的地方，我們當初又爲什麽還要出發呢。

我的老師總是愛編出各種謊話騙我們。騙我們說讓我們朝著自己的目標前進。實際上卻一直都是他在給我們指著方向，讓我們像一群無頭蒼蠅一樣亂飛亂撞。

騙我們說這是對的，那是錯的；這是黑的，那是白的。

其實我一直覺得黑和白都只不是它們的名字而已，我們習慣把一種顏色叫成黑色，另一種顏色叫成白色。於是它們就成了黑色和白色。其實我也可以把黑的叫成白的，白的叫成黑的。

因為明明是先有了顏色，才有了屬於它們的名字。

可我的老師卻說我這是顛倒黑白。

我覺得，他才是在顛倒黑白。

所以這一次，我認為，他同樣是在騙我。

於是有一天，我沿著鐵軌走出了我的家鄉。當然那是我長大以後的事了，也是長大對我來說唯一有用的事。

小時候曾覺得走過一條街去上學是一件很辛苦很遙遠的事，長大後發現，其實不過幾步之遙。只是小時候會覺得一天會很長，夏天很長，時間也很長，長到一輩子也過不完。而後來卻發現一輩子太短，甚至都不夠用。

這是一件十分荒誕的事情。

只是後來不知道究竟是小時候太過荒誕，還是長大後變荒誕了。

其實那天我最後還是沿著鐵軌又走回來了。走回來的原因並不是因為我對家鄉有多麼的想念，而是我發現自己居然什麽都沒有帶就出門了。另外我突然覺得沿著鐵軌走下去並不是一個很聰明的決定。很多人因為受到各種書籍和電影的影響，從小就有一種類似鐵軌情節的東西在他們的小腦袋中埋藏下來，覺得沿著鐵軌出發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情。但我認為這是一種十分傻瓜的行為，因為這意味著你隨時可能被火車撞飛。

於是當時聰明的我很快就發現，原來是可以坐著火車出發的。

當然，火車它並沒有帶我到我想去的地方。它帶我來到了另一座城市，開始了另一段故事。

在我印象中，我應當已經去過了許多的城市，並且從那裏離開。只是關乎它們的記憶早已隨著時間一點點地流逝過去。只剩下它們的名字和我包裏的那一疊相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我覺得他當時的感覺就如同現在的我一樣。

每每離開，我都請人拍下所有關於我和它們的記憶，然後用黑色水彩筆將它們一一塗去。每座城市都是會離開的，我覺得。它們只是暫住在那裏——水天交接的地方，如同往事在水中驚起的漣漪，模糊不清，反倒異常美麗。而我需要的，亦不過是那模糊的記憶，而非真實的表情。

我小心翼翼地將相片放入背包中。坐在地上看著不遠處我剛堆好的一個小雪人，那是我照著背包裏的那一個做的。它安靜地躺在我的背包裏什麽都不說，只是每天都開心地笑著聽我說話，溫暖地就如同早晨偷偷跑入臥室的陽光。

只記得這是很久很久以前一個小女孩在我生日那天送我的。在我的記憶力我總覺得在哪見到過她。她在陽光下熟悉的笑容和背影，溫暖的如果夏天從太平洋吹來的海風。於是我便一直帶著那小雪人，萬水千山走遍，以至於最後連我也差點忘了究竟是爲了什麽。

我偶爾也會想念。想念她，想念起那座美好的城市。臨別那天她在人群中慌亂的表情，她在，也許她亦或不在。我始終無法分清楚現實和記憶中的事情，寧願把一切想像得過於美好。

只是這個冬天，這座城市，一直下了一場很久很久的雪。

我覺得我應該重新踏上鐵軌走走，重溫小時候的那一種愚蠢。

很多人的故事都會和鐵軌有關。

北村曾經在他的紙上寫下一部小說，叫做《周漁的火車》。故事的內容早已隨著時間的遠去而變得模糊不清。只是後來聽說這部小說被改編成了電影，也叫《周漁的火車》。當我捧著手中的爆米花一個人靜靜地看完後，我覺得，那已經不再是周漁的火車了。

而歐文·威爾士的《猜火車》興許好一些。只是我覺得那個題目它欺騙了我。年幼的我以為猜火車會是一部很好玩的小說，至少應與我小時候和朋友們玩的猜火車節數大致相同。結果當我看到那些露骨而又瘋狂的文字的時候，不禁大驚失色。

我過去一直覺得，鐵軌就意味著通向遠方，一個未知的世界，所以很多人選擇坐火車去旅行。可是後來我發現一切和火車有關的故事似乎總是充滿了更多悲傷的氣息。許多人的離開僅僅是爲了逃避這個看似現實的世界。

所以最後，海子也躺在山海關的鐵軌上，死了。

我起身背起背包，想著那些旅途中的一個個人，以及過去記憶中的一座座城。

遠處的盡頭，有一個快樂的背影天使般地在鐵軌中間奔跑著漸行漸遠。

久違的陽光依稀間從雲中躥出，白色的風在原野上盡情奔跑，遠處傳來熟悉又陌生的火車汽笛聲。

我的腳邊不知何時躺下了一只慵懶的貓。我想了很久，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那是許多年前，關於記憶中的一個女孩的名字。我抱起它，站在陽光下，順著自己的影子。

一葉海棠飄落，靜靜地，打碎了湖水中央，那座美麗的城市。

                                                   2011.10.11.淩晨三點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