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home.eeo.com.cn/space/html/58/73658-468416.html 经济观察报采访谢国忠实录 在埃及尼罗河的三角洲地带,有一座小镇叫作Rosetta。两百多年前,拿破仑的部下攻城略地到达这里,在打地基建造防御工程的时候,挖出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密密麻麻无人能懂的碑文。大石头先是被运往开罗研究所,后来几经辗转,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穿越两次世界大战的硝烟,一直留存到今天。 原来大石头已有千年之久,上面用三种语言记载着一位古老的埃及国王的功绩。曾有埃及、英国、法国的多位考古学家、语言学家,努力读解石碑上的内容而不得。几十年过去,据说最后是一位德国学者破译了全部碑文,让死亡的文字重新复活,让遗失的意义再次浮现。 这块大石头,以它出土的村庄命名,被叫作Rosetta Stone,中文里通常将它音译为“罗塞塔石碑”。但谢国忠将它意译为一个更动听的名字——玫瑰石。 “我非常喜欢这个故事,我觉得它代表着一种跨时代、跨文化、跨语言的对知识的追求,”谢国忠说,所以他以这块石碑为自己的公司命名——玫瑰石顾问公司。 就像很多人并不知道“玫瑰石”这个名字的来历与意义一样,很多人也并不了解,谢国忠那些耸人听闻的结论背后,有着多么强大的逻辑和证据。 据说在其职业生涯的早期,谢国忠就以三大预言的逐一应验而扬名立万:亚洲金融危机、香港回归后房地产泡沫的破灭、以及中国在20世纪末的通货紧缩。 20世纪的故事已经显得遥远。就我个人而言,真正意识到这个人的声音值得倾听、他的惊人之语并非都是妄言,是2007年到2008年之间: 2007年8月,华尔街两只对冲基金破产,引起美国金融市场一阵恐慌,当时本报为此做了一个小专题《华尔街的盛夏寒流》。在做这个专题的过程中,我采访了北京、纽约、伦敦的多位经济学家与分析师,询问他们对市场的判断。其中大多数人都没有太拿当时的状况当回事,尤其是北京与伦敦的经济学家,都表示对美国金融业、对华尔街非常有信心。 只有谢国忠一人,在当时发出了无比尖锐而刺耳的声音:“全球信贷泡沫正在破裂……目前的全球流动性泡沫很可能在2008年终结,并以华尔街衍生品市场的崩溃为开始。”当时谢国忠让我印象深刻的,不只是他骇人的预言,还有他激烈的表达方式,他写到:“是时候了,让华尔街的骗子们破产去吧!” 2008年9月,雷曼兄弟轰然倒塌,全球经济随之跌入泥潭——当我想起谢国忠一年前的预言时,我觉得他简直是个巫师!他是怎么做到的?那时甚至还没有几个人能说明白,“次级债”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当我终于弄明白,美国房地产市场所谓的次级抵押贷款是怎么回事,我也意识到,谢国忠不是巫师,他就是一个眼光敏锐、大脑清晰,又无所顾忌、敢于直言的经济学家。他之所以敢于预言,他之所以能够一而再、再而三的预言准确,背后自有一套严密而强大的事实和逻辑。只是人们往往被他的结论所吸引并激怒,而没有耐心去听他结论到来之前的路径。 在联络采访谢国忠先生的过程中,我像他的朋友们一样称呼他为Andy(他的英文名)。其实,私下里我叫他“Mr. Bubble”——泡沫先生。翻看他在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的文章结集《再危机——泡沫破灭时,我会通知你》,叫他“泡沫先生”并不算偏颇。近十年来贯穿他言说的主题,就是对经济泡沫的剖析和警示: “中国房地产市场是一个巨大的泡沫。……泡沫总是要破的,没有例外。……最终的杀手就是通货膨胀。……泡沫的发展和破灭,有自己的时间表。当它即将破灭时,我会让你知道。……很有可能,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将在2012年破裂。” 著名地产商潘石屹说,他不喜欢谢先生那种“上帝般的说话方式”。 谁会喜欢呢?——当上帝说的是“离开伊甸园吧”,而不是“上去诺亚方舟吧”。激怒人们的,并不是谢国忠说话时那种“上帝般的口吻”,而是他总在叫嚣丧钟已经敲响,悲剧即将上演。在一片狂欢景象中,这样的声音听起来不像是预言,而像是诅咒。 但是,当你耐心倾听完他的话,你会发现,这位“泡沫先生”——Mr. Bubble谢国忠,其实比任何人都憎恨泡沫。既是出于“说出心中真相”的本能驱使,也是出于对泡沫破灭后巨大的经济与精神损失的担心,才让谢国忠如此执着地言说泡沫。 我以为毕业于麻省理工大学经济系的谢国忠博士,一定有着身为经济学家的更伟大的志向,比如让中国人民更富裕、让中国社会更美好什么的。没想到他说,作为经济学家,他只希望中国人辛辛苦苦赚的钱,不要被平白无故地骗走。 在经济学之外,他的兴趣在历史,他的志向在写小说,因为这个多彩的时代是在很适合写小说,“我一定会写,但可能会先用英文写。” 谢国忠一向以英文写作,《再危机》这本书呈现出的简洁明快、清晰有力的语言风格,要感谢翻译们的杰出工作。接受《经济观察报·书评增刊》专访时,谢国忠关于西方思维方式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对比,也多少解释了他本人何以形成今天的思维方式和表达风格。 我想,如果将来有人写一部“当代中国经济转型史”的书,没准儿“谢泡沫”的称呼会和“吴市场”一样被留下来。人们会记得,当年有位吴敬琏先生,是多么热爱“市场”;还有一位谢国忠先生,是多么痛恨“泡沫”。 “不能靠泡沫发展经济” 问=程明霞 侯思铭 答=谢国忠 谁吹大了泡沫 问:我们还是从房地产说起吧,你最近的文章说,“香港所有的不幸都可以归因于对房地产的痴迷。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城市像香港一样,经济重心如此依赖于房地产。”这和我们大陆目前的样子不是很像么?你书中写,上海的小保姆都辞职去炒房了。 谢:是的。但是大陆和香港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大陆房地产业的钱都跑到government口袋里去了,香港可不是这样的,钱主要是给开发商拿走了。 一个泡沫最终会产生两个结果:一个就是财富的重新分配。就像股市从100点涨到200点再回到100点,这中间什么都没变,起点和终点是一样的,但是从起点走到终点这个过程中,有人买入、有人卖出,所以有的人钱变多了,有的人钱变少了,财富总量没有变,但是重新分配过了。第二,它也是一个资源重新分配的过程,这中间有人投资进去想要获利,结果造成了损失。 而大陆房地产泡沫的情形就是,这个过程中,财富和资源最后都流向government了。所以你看government这几年突然变得非常有钱,财政富余很多。那么问题就是,government要怎么花这么多钱?效率能有多高?会不会浪费?这是最大的问题。 问:在房地产泡沫的问题上,你一直都把板子打在government屁股上,你觉得房地产商其实在里面并没赚多少钱,不应该为高房价负责? 谢:如果把他们交的税都算进去,开发商真的不赚钱。 土地增值税是60%。地方government财政一有压力,他就去找开发商,说你必须给我交土地增值税。这就是为什么很多楼盘卖到最后,开发商都会留一套不卖,留一套房子他就保留着项目公司,跟government说,我的公司还在,房子没卖完,不交税。于是地方government就说,那我先预征,我算过了你应该交六个亿的税,现在先交两亿吧。开发商原来都是靠不交税赚到钱的。等到六亿都交给government,开发商根本没赚多少钱。 你可以去分析房地产公司的净资产。比如绿地集团这么大的公司,你看它整个公司的价值全部是靠土地升值来的,造房子本身是不赚钱的。它最初买了一块地造房子,卖了房子赚了钱,然后把赚的钱全部投进去,还不够买同样地段的另一块地。就只能再去银行借钱,买地段更差的一块地,再造房子,卖掉以后,再拿出全部的钱,同时还要向银行借钱,再去更差的地段继续造房子。所以你看它越做越小,它一直滚动下去但是其实根本没赚什么钱。 再来看万科。这么大的房地产公司,分析员发现它公司的资产构成,其中70%都是靠高价发股票赚来的,也就是说,万科的钱大部分是从股市赚来的,靠造房子卖房子并没有赚多少。所以中国的开发商是不赚钱的,即使他们靠造房子赚了钱,做大了,government也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办法把钱拿走。 去年全国卖房子一共卖了4.6万亿,把建筑成本、毛利、土地税都算下来,这4.6万亿里面government大概赚了75%,也就是3.5万亿多。去年中国的财政收入总共才7万亿。 问:所以房地产泡沫主要是government卖地造成的?你判断泡沫的标准是什么?高房价?空置率? 谢:从两个方面来看,一个是量,一个是价。 量,就是空置率,中国现在有大量的空房子。现在城市里的商品房大约有六千万套,空置率是25%到30%。这还不包括企业造的房子,企业自己造的房子大约有三千万到四千万套。我到长沙去,看到湖南广电集团造了很多很多房子,都是给员工的福利房,质量是非常好的,不是宿舍,是完全可以跟商品房竞争的那种房子。 但是我不知道员工有没有产权,是不是可以到市场上卖房子。我看到有些是员工自己住,也有些是进入市场的。自己造房子的民企国企都有,中粮、三一重工[27.27 -2.29%],都造了很多房子给自己员工住。全国各地这些企业造的房子,还有一些小产权房加在一起,空置率差不多也是25%到30%左右。 问:这个空置率的数字是怎么得出的? 谢:空置率本来应该是government统计的,但是government没有做这个事情,或者它根本不想把这个数据搞清楚。 我说的这个空置率是观察样本来的。如果你知道一个总数,然后在全国各个城市去随机抽样的话,100个样本下来得出的数据就是比较准的,可以代表整体。我在全国各地,到任何城市去观察,差不多都是这样,25%到30%这个空置率我认为差不多。 那么,已建的六千万套和企业造的三、四千万套加起来差不多一亿套,算100亿平方米吧。再加上城市原来100亿平方米的老房子拆迁等等,这些都加下来,就是已建的和在建的城市商用住房大约有200亿平米。 按照每人平均20平米来算的话,就意味着中国现在已建和在建的房子够10亿人住了。而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全部完成,城市人口达到最高点,也就是10亿人吧。因为一般城市化到70%就到头了,一些岁数大了的农村人是不愿意进城定居的。 对比一下其他国家,日本人均住房面积只有16平米,欧洲也不过20多平米。所以,从量上来看,中国造的房子已经足够住了,不用再造房子了。但是你看现在很多地方government已经把土地都准备好了,他还要继续把地都卖出去造房子,我估计还得有30亿平米。到时候那么多房子怎么办? 再从价格上来看。看房价是不是合理,一个是看房价跟工资的对比,再一个是看房租回报率。 一般国际上来看,比较合理的是,每平米的房价跟一个月工资差不多。如果房价一直涨,那么你的工资也应该差不多同幅度增长。但是你看,上海的平均月工资是四千块,但是房价平均是每平米二万六,超过五倍了。而且还没有把税算进去,中国人买房子的税是很高的,再把要交的税折算进去,房价就更高了,当然是不合理的。香港现在也是这样,房价差不多是香港人四个月以上的工资。而东京和纽约的房价差不多是当地人一个月出头的工资。 还有一个指标就是看房租回报率。世界上正常的房租回报率一般是7%,这个是正常的。如果房价一直跌的话,房租回报率就会高,比如日本、德国的房租回报率都在10%以上。而香港在97年泡沫最严重的时候,房租回报率是2%左右。大陆现在的房租回报率是3%左右,按7%的合理水平算下来,也可以看出中国的房价高了至少一倍,所以泡沫是很严重的。这是“价”的泡沫,还有就是我们刚才说的“量”的泡沫。 房地产“量”的泡沫比“价”的泡沫更糟糕。糟糕的就是很多人看不到那些空房子,意识不到空房子都是存货的概念。最后泡沫爆掉,一部分空房子可以折价卖掉,就没有损失,那些卖不出去的空房子,就成为烂尾楼,这是真正的损失。还有,government在房地产业赚了那么多钱,用来搞形象工程腐化掉了,把钱浪费了,这也是真正的损失。 问:但是房地产业的增长,也有真实需求在里面吧?中国城市化的进程才刚起步嘛。 谢:不是的,中国房地产的增长和一般老百姓的需求关系不是很大。两亿多人进城工作生活,他们哪里买得起当地的房子? 在上海的调查,不住上海的外地人来买房的、还有买二套房、三套房的,这些占到全部买房者的六七成。刚才我们算过了,中国的房子从供应来说是足够的,不能说已经绝对过剩,但是人均有20平米,相当不错了,但问题就在这里——真正需要房子的人买不起,而买得起房子的人,他自己不缺房子住,却在不断地买房子。 造成这种局面是因为中国的收入分配结构不合理。中国社会有个很大的问题就是灰色收入。中国的灰色收入有多少?几年前我听央行说有三到四万亿,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但是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定义灰色收入的。因为在中国,灰色收入是各行各业普遍存在的,做小买卖的不报税、医生老师拿红包、大卖场里的采购员拿回扣,民间的商业腐败是很大的。 但是我说的灰色收入不包括这些,我是按照国际上对灰色收入的定义,就是指与腐败有关的收入,中国官方的腐败是非常非常大的。你看刚抓起来的上海浦东新区的副区长,他在一个小区里面拿了20多套房子。 其实当官的都特别明白这些道理,他知道货币供应量那么大,通货膨胀会很厉害,钱会贬值,而且中国人第一次可以有机会买卖房子,他就拼命买。所以中国有这么多空房子,跟这个有关。从某种意义上,中国的房地产业在回笼灰色收入。以前官员的灰色收入都往国外跑,现在都跑到房地产去了,那么最后还是都回到government的口袋里去了。 这就带来两个后果:一个,它成为官员灰色收入躲藏的地方,它带动了房地产业的投机,造成泡沫。昨天我跟一个老板聊天,他问一屋子的人:你买房子亏过么?没有吧。一个一个问下来,他说:看,没有人买房子亏过吧?继续买!另一个,它会带来社会问题和政治问题,一方面空房子那么多,一方面老百姓买不起房子。这是很大的隐患。中国的很多事情其实都是government在坐庄。 未富先老? 问:刚才我们说到,农民工进城多年也买不起城里的房子,所以城市化这么多年了,“农民工”这个词没有消失,而是出现了“农二代”和“富二代”这些阶层。但是“中产”,这个保证社会稳定的核心阶层好像始终没有形成? 谢:中国的中产阶级其实已经开始有了,但是中国现在的“中产”看上去不是“中产”,只是因为房价过高。中国的房子现在比美国还贵!这怎么可能?中国现在每年大学毕业生三四千万,按照国际的定义,他们从技校、本科毕业的收入可以算是中产了,但是因为房价太高,买不起房子,他不会觉得自己是中产。 问:我看美国电影里说,美国人只要有套房子,房子前面还带块草坪,就觉得自己是中产了。 谢:在美国你有吃有穿,有房有车,每年还能出去度假一次,就是中产了。中国的中产主要就是因为房价太高,所以觉得生活压力很大。 问:“富二代”生活没有压力,成天飙车,泡妞。这个阶层到底占有多少财富,有数据吗? 谢:中国所谓的富豪榜都不可信,很多有钱人的财富都是虚的,背后都是一屁股债。在中国靠做正当生意赚很多钱是很难的,所以说那些富豪、富二代有多少钱都是不可信的。真正的财富都是我们刚才说的灰色收入那一块。 government在房地产业的这个游戏能玩下去,也跟中国人的观念有关,他就是要买房子,一定要把几代人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财富,都拿给小孩在城里买房子结婚,这完全是非理性的,没有任何其他国家的父母这样做,所以让government一直有的赚。 问:这是文化上的因素吧,中国人追求“成家立业”。 谢:就是不安全感,普通老百姓的不安全感让government的游戏一直维持下去。government说,你活该嘛,租金不算高,但是你非要买。你看中国历史也从来都是这样,可以做下去,就凑合着做下去,实在做不成了,再推倒重来。 问:伴随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还有“老龄化”,你文章中写到日本被老龄化拖累的景象是很悲惨的。那中国该怎么应对老龄化呢?放宽计划生育政策么? 谢:现在放开也来不及了呀。而且按照国际经验,农民一旦进了城,生育率是不可能很高的,城市生活压力这么大,生养孩子的成本也很高。所以,中国以后就会出现日本现在的景象。你去日本看,只有东京和大阪还有活力,其他地方都是老人。 那么日本的解决方式,就是一些老人继续工作。我去年在日本京都、奈良,遇到70多岁的老人开出租车,餐馆里做饭的也是老人。所以,面对老龄化社会,是不是就要让老人都去佛罗里达养老?也未必。我看那些老人精神都不错。所以我觉得日本这条路也挺好,我们可以借鉴。 当然,日本的经济是没救了,一个老龄化社会,它的经济不会增长了,房价还在往下掉,股市也起不来,老人家才不会去炒股。 问:日本在老龄化之前毕竟还富裕过,中国会不会“未富先老”呢?你在书中也提出这个问题,中国未来十年究竟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社会? 谢:我觉得中国的房地产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中国有一天是要搞革命的,整个社会都会出现大的波动。中国核心的问题是官僚资本主义,是government本身的问题,它体现和暴露在房地产泡沫和灰色收入上。所以最根本上,中国需要一个健康的体制,你不能靠泡沫来发展经济。太多的钱集中在government手里是不好的。 问:香港government财政增收,就退税给每个香港人。我们的财政连续增收很多年,但是财政部说,大陆的税制结构比较复杂,没有办法发给每个人。 谢:government要抓人的时候,怎么谁都抓得住,要发钱的时候就找不到人?每个人都有身份证号码,拿着身份证去中国银行领嘛,这有什么难! 玫瑰石的传说 问:你在观察中国经济的时候,主要是看数据,还是去地方考察?你怎么确信你对中国经济和社会的判断是准确的? 谢:数据当然是很重要的,但是中国的数据都不准,不可信,你看最近发布的通货膨胀的数据,明显不可能嘛! 所以观察中国经济,就要自己辛苦一点去了解真实情况,去地方看,看地方government和企业。一家企业,它哪怕只做一种产品,只要它是面向全国销售的,那么你就能通过它看到整个中国经济。而地方government是横向跟整个面互动的,所以看地方government在做什么,你就能掌握整个面的状况。因此这两个渠道是非常重要的,都要切入去了解和观察。 所以首先是我自己去搜集数据,第二就是怎么来分析。经济学特别复杂,它的体系里充满了无数的变量,所有变量交织在一起。在分析这些变量的时候,要怎么去抽象化、具体化、简单化,就是个分析方法的问题。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次要的,这个需要你的判断力。但是中国的问题更复杂,因为中国是政治经济体系,它不是市场经济体系。 问:你在国内读本科时的专业是土木工程,后来去美国读书为什么转成了经济学? 谢:对经济学感兴趣。我觉得经济学最能反映西方的思维方式。从亚里士多德到牛顿,西方的思维方式是一脉相承的,就是把问题系统化、抽象化、简单化。不像中国的思维方式,就是阴阳什么的,它不去把事情背后那个道理想明白,不要搞得太清楚,不要有一个清晰的答案,一切都是不确定的。科学从西方传入中国,也没有改变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中国人是实用主义,把牛顿定理拿来用,但不去想定理背后的东西。所以,中国要创新,就要从思维方式上改变。 不过这也需要时间段。你看日本,它是在泡沫爆了以后,整个社会的心态才平和下来,才开始反思,然后二十年里出现很多诺贝尔奖得主。中国从历史上到现在,社会结构中最重要的就是government,它始终是一个官僚社会,以前是官僚农业社会,现在是官僚工业社会,核心一点也没有变。 问:你在国内读完本科,之后的求学和工作一直都在西方的大学与机构里,因为你更认同西方的文化么? 谢:我觉得中国很多企业也不错,但是在中国的企业里面会比较累。因为中国什么都是要讲政治的,要搞好关系,它的思维方式过度复杂化,总是考虑这个人怎么想、那个人怎么想,所以中国人活得很累的。 西方社会就非常简单,所有人都围绕两个参照系来生活,一个是法律体系,一个是宗教体系。个人是自由的,个人也有限制,但限制是你看得到的,就像你知道自己在一个游泳池里水是什么样的,然后你愿意蛙泳、自由泳都随便。中国不一样,非常复杂,没有个人,个人不自由。 问:你的祖籍是上海,海派文化在你身上有痕迹吗? 谢:上海本身就是一种大城市的文化,它属于江南文化,跟中原文化是很不一样的。江南文化一直就是比较理性的、商业的。所以从中国历史上来看,它一直是生产力最高、最富裕的地方,中央government的财政收入历来都主要来自江南地区。所以,江南文化跟西方文化是比较接近的,相对简单,所以中国最早的现代化也是从江南开始的。它不像北方文化的传统,就是搞好关系,巴结领导,一个人生活的全部起点和中心就是这些。 问:你是经济学家,我想知道,经济学的本质在你看来是解释世界的,还是解决问题的?匈牙利的经济学家科尔奈很瞧不起那些一心要给government当智囊的经济学家,他说经济学家应该面向大众去传播知识,解释世界。 谢:经济学本来应该是解释世界的,但是现在中国哪里是这个样子?经济学全部是用来解决一个一个具体问题的,要不要印钞票、要不要加利息、要不要对碳排放征税。经济学家全部在做这些事情。 问:那你自己呢?你书里说,中国的经济政策要很好地执行,最需要的是知识分子的独立性。 谢:中国的知识分子读书从来都是为了当官,这个和西方也很不一样。在西方,如果你说你是知识分子,那你的起点就是批评government的。中国的知识分子不是这样。 我自己就是喜欢说,没别的,我只是提供一些想法供大家思维。 问:那你是说给官员听,还是大众听? 谢:都有啊,不一样的听众。我十几年前就在凤凰卫视[2.56 0.00%]做节目,一些地方官员跟我说,“我的经济学知识都是从你那儿来的,听你在凤凰卫视讲的还挺有道理的,而且我还听得懂。”我觉得也挺好。我给彭博社写文章,我知道它的读者都是基金经理,我给财新那里写,我知道有好多小股民会看,那么我就要写的很具体、逻辑清楚、解释明白。 但是中国跟美国不一样。在美国,奥巴马会叫人坐成一个圆桌讨论问题,在中国不是,中国人都是形象思维,中国的官员总是讲:你给我举个例子,谁干过,后来怎么样?而且中国官员讲任何事情都是和吃有关,这个好吃,那个难吃,这个我吃不下。中国人历史上穷怕了,所以整个中国文化都是从饿肚子来的。地主家吃肉都不容易,所以革命就是吃地主的饭,住地主的房,睡地主的老婆,就是这么简单的思维。 问:“玫瑰石顾问公司”是你起的名字?“玫瑰石”这个名字很好听,有出处么? 谢:对,我起的名字。这是古埃及留下的一块石碑,后人在玫瑰石那个村庄找到的。它是亚历山大大帝的后裔为了记录功绩刻下的一块石碑,上面的碑文有三种语言,但是失传了,没人看得懂,这块石碑就叫做玫瑰石。后来,一个德国人花了20多年破译了碑文,让死亡的语言又复活了。这段历史很有名。我觉得这个故事特别好,它反应了一种对知识的追求,而且是跨时代、跨语言、跨文化的,我非常喜欢。 问:听说你经济学之外的兴趣是历史,很喜欢《罗马帝国衰亡史》这类书? 谢:是,对历史非常感兴趣,我出国以前把中国历史都通读完了。 《罗马帝国衰亡史》,我为什么喜欢它?你看写这本书的吉本是英国人,在他的时代英国已经开始崛起了,他在罗马旅游时,看到那么多古迹废墟,他就想,为什么这么辉煌的帝国就变成废墟了呢?他就去探求背后的原因,然后花了很多年时间写了这本书。 如果中国人解释这个事情,就会说这是天意,是周期使然。西方人是不相信什么周期的,他就去军事政治这些方面找原因,最后,让罗马垮掉的其实是腐败问题。我比较喜欢这种思维方式,这种去探索背后真正原因的态度。 问:我们看到历史上那些伟大的经济学家,都是大思想家,亚当·斯密、熊彼得、哈耶克等等,他们的工作最后都是为了捍卫人类的自由和幸福。那么你作为经济学家,是为了探索事情背后的因果,追求纯粹的知识上的乐趣么? 谢:我就希望中国人的钱不要被骗走就好了。中国人都有贪小便宜的心理,在房地产、股市不是都这样嘛?看别人赚一点,我也想赚,结果辛辛苦苦攒的钱转眼都没了。中国人好不容易才富了点,我就希望他们能把自己的钱看好,不要被骗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