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捣浆糊”这样的语汇,原先纯属上海本地特产,着床民间,脱胎陋室,一朝分娩,即刻蹿红大街小巷。没想到,如今居然流行全国了!谁说吴方言在以北方语音为基础的普通话语境中缺少生存空间?只要拿捏精准,表意独到,什么样的语音不能广播?什么样的词汇不能以浪沫、以碎土的微贱投身丰赡?普通话,不正是这样汲涓流而为江河,纳抔土终成峰峦,润泽吾土吾民,引领万方口唇! 二 “捣浆糊”是对社会现象或曰人性陋习的一种概括,其要义在于一个“捣”字,其结果在于创新一种非物质的亚文化“浆糊”。这种“浆糊”看不见、摸不着,糊在你的心头黏搭搭、潮讥讥、甩不脱、丢不开,甚为不爽。这种“浆糊”模棱两可,不着边际,说圆不圆,说通不通,让你好比天狗吃月亮,横竖找不到下嘴的地方。这种“浆糊”捣碎是非,抹平原则,填埋沟壑,削弥波澜,直叫你急公无门,尚侠无路,义愤郁积,徒叹无奈。这种“浆糊”扬汤止沸,釜底抽薪,息事宁人,金蝉脱壳,统统你好我好大家好…… 三 “捣浆糊”这样的民间俚语能够流行,揣摩其原委,不能不归功于先哲孔圣人。“中庸之道”,不正是他老人家的原创嘛?流波所及,遗某于今。尽管古往今来,数不清的文人墨客、专家学者,为讴歌中庸绞尽脑汁,为弘扬其道摇笔弄舌,搞得它词义百出,莫衷一是。但中庸,还是要以始作俑者的发凡为诠释:“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什么意思?宋儒释义:不偏不倚谓之中,平常谓庸。说白了,就是不偏不倚,调和折中,使之成为常态,乃德之至境。也就好比用清水调面粉,调着调着,水不见了,面粉也不见了,原本的两件东西搅捣融合、合而为一了,变得非水非粉、稀汤寡水了,浆糊,也便“捣”而成形,横空永世。 四 民间的一些词汇(并非全部),为什么生命力如此超卓?就因为它传神呀!传真髓之神。千百年来被众多士人越弄越臃肿的一套哲理,我伲上海人只用了三个字,全说透了。经济到不能再经济,痩身到不能再痩身。全国人民看来还挺乐于附议。于是,很堂奥的哲理变得浅显庸常,让人一听就明白,一明白就不难掂出其轻重。但奇怪,如此一来,“捣浆糊”一语,到底褒耶贬耶,就好像“中庸之道”在历史上的处境,究竟是耶非耶,倒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五 打我记事算起,中庸之道正走背字,运交华盖的盛况早已不再——“折中,公允,调和,平正之状可掬,悠悠然摆出别个无不偏激,惟独自己得了‘中庸之道’似的脸来”——这是鲁迅先生对“叭儿狗”、一种非猫非狗的物种形态的拟人化白描。以神似论,叭儿狗的非猫非狗,和浆糊的非水非粉、中庸的非偏非倚,均非纯种,的确蛮像。如今回想,这些东西虽有二尾之嫌,倒也未必一无是处。浆糊可以刷墙糊纸,叭儿狗可以娱情娇宠,中庸当然也可以息事宁人嘛。虽当不得大任,但把一些无是之非摆平,亦属十分不易啊。 六 “中庸之道”之走红,是近两年的事。红得突如其来,红得甚嚣尘上,红得简直能跟“Hexie社会”同卧一张睡榻。说这两张中国面孔同文同种,基因酷肖,血脉一统,天生一对好宝宝。但如果说中国人可以凭“捣浆糊”创造大同世界,虽然出语惊人,可以唬得天下百姓一愣一愣的,却终究“今天天气,哈哈哈……” |